洋黑工利益链:用工荒逼出危险雇佣关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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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-12-27来源:商界作者:吴燕婷 王猛

  [摘要]一名越南的偷渡者向记者表示,在来中国工作领取工资之前,就已经受到蛇头们的盘剥。蛇头在越南老家找到我,问我要不要到中国工作。

深秋傍晚,广东清远,天气微凉。

下班时间,一阵铃响过后,当地一家制衣厂人潮涌动,工人们有说有笑地走向宿舍或食堂。然而,在厂房另一端的消防通道,几十个工人鱼贯而出,趁着傍晚的昏暗,走向厂区偏僻的一角。那是一栋由废弃仓库改造而成的宿舍,有一种遮遮掩掩、与外界隔绝的感觉。

在大多数工人们眼里,这几十个工人另类而孤僻。他们从来不主动与其他人交流,工作上偶尔需要沟通,最多也就打个手势,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——事实上,这群人是来自东南亚的黑工。

2013年11月,记者跟随当地执法人员,实地探访了这家雇佣东南亚黑工的纺织厂,进而揭开了一条跨国非法劳务输送链条。

危险的雇佣关系

面对当地执法人员的突击检查,纺织厂的曾老板显得有些无奈。尽管想了办法遮掩,但还是没躲过执法人员的法眼。“国内工人实在太难找了,我几条生产线又不能老这么空着,万不得已,才出此下策。”曾老板一见面就向记者大倒苦水。

曾老板的制衣厂是一家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企业,规模不大,有300多名工人。这些工人大多来自安徽、河南、贵州和云南等劳务输出大省。但随着这些省份经济发展,当地人情愿就近寻找工作机会,外出打工的意愿正在下降。

在当前珠三角民工荒的背景下,曾老板时常面临“一工难求”的尴尬局面。旺季的时候外贸单子较多,曾老板每次接单之前都会问清楚,如果数量过大,他都不会接。“不是我们不想挣钱,而是实在是没人干活。”他的工厂有200多台缝纫机,但时常都会有三分之一处于闲置状态。

2012年5月,曾老板与朋友到东南亚考察,一个当地的劳务中介找到他,问他需不需要招聘当地劳工,在弄清楚了价钱和相关流程过后,曾老板决定试一试。“他们要求比较低,工资只要国内工人的三分之二,包吃包住就可以了。”

对于东南亚的劳动力而言,虽然远赴中国背井离乡,但却可以获得比本国工资高出一两倍的收入。以越南为例,当地工人一个月的收入不过210万越南盾(约合600元人民币),而在中国珠三角一带的工厂里,每月可以拿到1000多元。如果从事家政行业,每月甚至能达到3000元。

曾老板招聘当天,劳务中介给一口气找来一两百个人,那阵仗吓了曾老板一跳。他在国内最后一次见过这种“招工盛况”,已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。

由于担心语言不通不好管理,他只从应聘者中挑选了几十个人。他本来要求这些人来中国工作的渠道和手续必须正规合法。“但我也不清楚到底要办哪些手续。”最终,劳务中介给他们办了一个月的旅游签证,以旅游的名义进入我国境内。

“干活卖力,服从管理!”这是曾老板对这群东南亚工人的评价。他们不需要缴纳各种保险(放心保),不会像国内工人嚷着涨工资,春节、中秋都会回老家,对工厂生产造成影响。更重要的是,对于这几十个人的工资支出,比起雇佣国内工人,每月要节省两万多元。

但与此同时,曾老板也一直提心吊胆。因为,一个月的签证期限过后,这些工人都成了非法滞留人员,更别说打工了。“虽然危险点,但是效益很高呀!特别是旺季的时候,他们能够连续干上一个多月,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。国内很多八零后九零后工人,都吃不了这个苦。”曾老板如此向记者解释。

“瘸子刘”们的灰色地带

记者查阅了《外国人在中国就业管理规定》,其中明确规定:企业若需要引进外国人,只能是中高端人才,不能是低端劳务。而对未办理手续擅自聘用外国人的用人单位,公安机关在终止其雇用行为的同时,可以对用工单位处5000元以上、5万元以下的罚款,并责令其承担遣送私自雇用的外国人的全部费用。

最终,几十个工人被全部遣返,曾老板还被处以两万元的罚款。

实际上,在记者近年来走访一些珠三角工厂的过程中,发现曾老板并非个例,老板们普遍有强烈的用工需求,并且对东南亚一带的劳动力评价很高。

一些业内人士向记者分析:在当前国内“招工难”的状况下,劳动力成本进一步上升,更多企业,尤其是技术含量低的传统加工制造企业,不惜冒着被罚款的风险,非法雇佣“东南亚黑工”。在满足企业正常生产的同时,还可以降低人力成本提高企业效益。

交了罚款的曾老板,对记者透露:“他们通过东南亚的劳务中介找人,还算是相对保险的做法。还有不少企业通过蛇头,招揽东南亚工人。当年有个外号‘瘸子刘’的蛇头,把这门不法生意做得很大。”

“瘸子刘”究竟什么来头?他又是如何将这门不法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?

记者经过多方打听后得知,“瘸子刘”几年前就已经金盆洗手,在江湖上消失了,没有人联系得上他。不过,通过一位当年熟悉他的中间人,记者打听到了关于“瘸子刘”的故事。

根据中间人的介绍,“瘸子刘”出生于广西合浦县,熟悉广东话、客家话和潮州话,越南、缅甸和柬埔寨等国的语言也略通一二。凭借着语言上的优势,“瘸子刘”以前在黑劳工市场上,也算是个人物。

以前大家对跨国劳工都毫无概念,“瘸子刘”算是这个行业开先河之人。因为曾经在珠三角打工,“瘸子刘”敏锐地察觉到,介绍境外劳工赴珠三角务工是个赚钱的机会。他一方面在珠三角打听有用工需求的企业,另一方面,他到边境散布招工消息,边民们口口相传,就会有很多人主动找上门来。

中越边境的居民之间经常相互通婚,特别是在广西东兴、凭祥和靖西这些地区,一般居民在越南都有亲戚。而在广西长达1000多公里的边境线上,又有数千条小道互通。这使得很多越南劳工不用签证就能轻松越境,然后从广西走高速公路直达珠三角。

“瘸子刘”就是利用这个便利,收取黑劳工的中介费和企业人头费,赚得盆满钵满。

2005年之前,大部分东南亚黑工都是在边境有亲戚关系的。但自2008年起,在蛇头们的运作下,更多的东南亚黑工开始大规模进军珠三角,国内执法部门随即加大了执法力度。“‘瘸子刘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逐渐淡出江湖,最后洗手不干的。”该中间人告诉记者。

黑中介的流水线

在利益引诱面前,像“瘸子刘”一样回头是岸、销声匿迹的蛇头,只是少数。更多的人选择铤而走险。

近年来,在公安部的统一部署下,各省公安部门多次开展整治“三非”专项行动:凡属非法入境或非法居留的外国人,不管是否在联合国难民署登记,滞留地公安机关都要“发现一个,查处一个,遣送一个”。

2013年8月,深圳警方抓获了一个名为赵保辉的当地蛇头,从而揭开了一条境外劳动力输送的非法流水线。

记者从深圳检方了解到,赵保辉从2007年开始从事劳务派遣工作,一直以来都没有申请营业执照。2009年,赵保辉认识了来自云南的拍档成昆龙,两人开始合伙做境外劳务派遣的业务。

据成昆龙的口供说:“我认识了劳务中介老赵之后,他让我从老家多带点人来深圳打工,给我提成,我就从云南老家带了几批人过来。2009年10月左右,我老家有个叫小普的说,有20个缅甸人要来打工,我问老赵这些人可不可以进厂,老赵也没管这些人是怎样入境的,就同意叫这些人过来深圳的工厂。”

此后,赵保辉便大规模地开展的蛇头事业——组织缅甸人来深圳打工。

深圳市检察院一位检察官向记者介绍,为打通非法组织劳动力偷越国境来深圳务工的渠道,赵保辉和成昆龙前往云南省盈江县与负责中转的李红、拉玛(无国籍人士)汇合,商议组织缅甸人非法入境务工的具体分工,结成了偷渡路上相互协调、分工明确的非法组织。

在中缅边境的云南盈江县,他们四处散发招工名片,以此引诱缅甸人前往中国广东打工。拉玛精通缅甸语,主要负责在云南省盈江中缅边境上物色、招募、安置偷越入境的缅甸人。他时常召集数十名缅甸人开会,鼓动他们到中国务工,声称前往中国广东打工,每月工资可达人民币1200元,所有费用进厂工作后从工资中扣除。

招募到一定的人数后,李红负责把缅甸人从盈江拉到昆明市汽车站,然后专门租用大巴车,将偷渡客送到广东省东莞市交给赵保辉。赵保辉和成昆龙共同负责缅甸人从云南到深圳的交通、吃住等费用,并安排进厂工作。

为了逃避公安边防检查,赵保辉事先派人将伪造的云南籍户口卡分发乘车的缅甸人,还告诫这些缅甸人尽量坐在卧铺大巴车的上铺,路上遇到公安部门检查,不要讲缅甸话。如果遇到盘查,就说这些人是云南的少数民族。

检查官告诉记者,这一类偷渡犯罪从招募人员、偷越国境、长途运输,到介绍务工、日常监管、工资结算等环节,均有专人负责,分工明确,配合紧密,呈现出“一条龙”流水线的作业模式。

蛇头的暴利

依靠这条流水线,蛇头们获利颇丰。

一名越南的偷渡者向记者表示,在来中国工作领取工资之前,就已经受到蛇头们的盘剥。“蛇头在越南老家找到我,问我要不要到中国工作,我说想,还有几个朋友也想去。我和另外4个朋友来到深圳后,他向我们每个人要了50多万越南盾(约150元人民币)。”

检察官告诉记者,犯罪团伙对偷渡者实行严格的人身控制,并完全控制其劳动所得,在扣除偷渡的各种费用并按照一定比例为犯罪团伙成员“抽成”后,才将剩余部分交给偷渡打工者。一名犯罪分子供述,他们按每人每工作1小时提3毛钱的标准“抽成”。

在赵保辉团伙一案中,记者从检方资料上获知:赵保辉和成昆龙按照每个劳工1000元的标准,支付给李红和拉玛,先支付部分定金,人到东莞后付全款。而赵保辉和成昆龙将劳工介绍给工厂,每个劳工收取手续费1000元。此外,还向厂方收取每人每月1400元的工资,再支付给缅甸人1200元,赚取差价200元。

检查官告诉记者,赵保辉等人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,组织了数百名缅甸籍人员非法入境务工,获利竟达人民币24万余元。

这只是冰山一角。随着中国—东盟贸易区逐步建成,中国边境地区的交通越来越便利,这给老百姓带来方便的同时,也给非法入境人员提供了便捷的通道。

记者查阅相关数据后发现:2011年,全国公安机关出入境管理部门查处“三非”外国人已经突破2万人次。2012年,广东边防总队抓获偷渡人员达到943人次,而2013年以来,这一数字达到734人次。而这还只是被查处的数据,

那么,一边是遭遇“用工荒”的珠三角工厂,一边是渴望来中国赚钱的东南亚劳工,如何掐断连接其间的不法利益链?

一位专家对记者提出建议:廉价的东南亚劳工是珠三角地区劳动力市场的有效补充。我们应该探索劳务合作管理模式,让他们从进入中国,到务工,再到返回本国,都有相应的制度监控和保障。

结束这次探访时,曾老板给记者打来电话,表示已经拆除了那个专为东南亚黑工改造的“仓库宿舍”,再不雇佣东南亚黑工。但是,找不到足够的工人,仍然是令他头痛不已的难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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