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中国虽然明确了“供给侧改革”的方向,但由于体制的惯性使然,依然有走向“日本式刺激”的危险。
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,中国政府一直在摸索中前行,力图尽早令经济企稳。2013年,中国政府提出“三期叠加”概念,以帮助公众更好地理解中国经济面临的问题,即经济增速换挡期、结构调整阵痛期、前期刺激消化期。2015年初,习近平提出“新常态”(new normal)这一概念来引导预期,这一概念最早出现于金融危机后的美国,中国引入这一概念意味着中国承认在全球经济再平衡的过程中,中国无法独善其身。但无论“三期叠加”还是“新常态”,都不过是对现状的分析而已。更重要的是究竟该怎么应对?经过长期的摸索,中国政府终于在2015年底明确提出“供给侧结构性改革”,并在2015年12月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明确:“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,是适应和引领经济发展新常态的重大创新,是适应国际金融危机发生后综合国力竞争新形势的主动选择,是适应我国经济发展新常态的必然要求,”并提出供给侧改革的五大任务:去产能、去库存、去杠杆、降成本、补短板。一夜之间,社会各界言必称“供给侧结构性改革”。
那么,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真能拯救中国经济吗?
供给侧改革瞄准了问题症结
虽然美国是次贷危机的始作俑者,但美国已经步入加息周期,在全球经济体率先进入复苏通道。之所以出现这一局面,是因为美国拥有最灵活的市场体系,能对危机做出快速反应,在最短时间内“市场出清”。从美国失业率的变化趋势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点:危机爆发后失业率迅速攀升到10%以上的历史高位,然后很快就开始稳步下降。可以说,美国经济是“长痛不如短痛”、“让市场发挥决定性作用”的励志典型。
中国是另一个极端。最初,中国认为危机是美国的,中国最多受到一些短期冲击而已,因此试图以“四万亿”刺激帮助经济渡过短期调整。不料,该措施不仅没能实现救赎,反而成为“大麻烦”的起点:首先,在中央“四万亿”旗帜下,地方政府融资平台一哄而上,地方债务激增,出现偿付危机,以致于中央不得不允许地方政府在2015年实施3.2万亿的“债务置换”,以时间换空间。
其次,产能过剩加剧,在金融危机爆发前,形成了“中国生产、美国消费”的“中美国(ChinAmerica)”模式。美国发生家庭部门“去杠杆”的危机后,中国本应削减产能,但却反其道而行之。据估算,2012—2014年间全球增加的产能有41%来自中国。 美国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前主席萨默斯指出:中国在2010年至2013年浇筑的水泥数量超过了美国在整个20世纪浇筑的水泥数量。这令实体经济的困境雪上加霜。
最后,“四万亿”刺激政策导致中国债务问题急剧恶化。“稳增长”的实质是以信贷推动增长,导致债务失控。中国1949~2008年货币投放累计47万亿。2009~2012年四年就一下子投放50万亿,超过前59年的总和。危机之前,中国债务/GDP 从2000年121%温和上升到2007年的158%,但2008年后却一路飙升到282%的惊人水平。更糟糕的是,中国的债务主要集中于非金融企业(实体经济),成为全球实体经济债务负担最终的国家之一。此外,中国较低的失业率被证明并非好消息:大量僵尸企业依赖银行贷款输血而维持就业,只会拖延复苏步伐并出现更大的坏帐。
经历了过去7年的无效刺激,中央承认“全面刺激的边际效应递减”;由于实体经济受困于过多的债务和产能,需要“修复资产负债表”,宽松的货币政策释放出的资金更多流入了楼市和股市,而非实体经济。2015年连续五次降息降准,对于提振实体经济效果甚微,而且由于PPI保持在-4~-6%的水平,这导致企业实体融资成本并未因为降息而得到缓解,而是出现费雪债务-通缩循环。
更加尴尬的是,在钢铁、煤炭、化工等领域产能严重过剩的同时,中国消费者却在日本用疯狂购买制造了“爆买”(bakugai)一词,而且所购买的并非高科技产品,而是马桶盖、电饭煲之类的生活用品,这更凸显中国这个世界第一的“制造业大国”大而不强的软肋。2015年中国游客在境外支出1.1万亿,相当于GDP的1.6%。2015年中国大陆赴日游客数量翻了一番,达到500万人,占日本境外游客总数四分之一以上,中国游客贡献的旅游消费占比高达41%。另外,星巴克也宣布未来5年在中国每年将新开500家店铺。
可见,中国经济增速放缓的关键并非有效需求不足,而是“结构性错配”:一方面生产出大量无效的产能,另一方面本土企业却又没有能力满足不断升级的消费需求。
理解了这一点,就不难预测“凯恩斯主义”的失灵:靠政府投资创造需求,拉动的无非是钢铁、水泥少数“不值得拯救”的“旧经济”,而中国消费者真正需要的“新经济”(星巴克和马桶盖)却不是政府所能刺激出来的。
因此,中国政府下决心拥抱“供给侧结构性改革”,并非一时冲动,而是痛定思痛。正如吴敬琏所概括的,“对于从需求侧寻找解决办法,大多数人失去了信心”。
“中国式供给侧改革”的盲点
供给侧改革并非首出江湖。在历史上,美国总统里根、英国首相撒切尔在1980年代,大胆拥抱“供给学派”,令经济成功摆脱“滞胀”,也成就了“里根经济学”的传奇。
不过,仔细审视“中国式供给侧改革”,不难发现其中的缺环。
第一,以“拉弗曲线”为代表的“低税率”主张是供给学派最核心的观点,里根以巨大的政治勇气把美国的企业所得税、个人所得税削减1/3左右,可谓大手笔减税。在中国政府供给侧改革的五大任务中虽有“降成本”,但并未明确把减税作为重点。中国政府急推的“营改增”也仅仅承诺“所有行业税负只减不增”。最近政府宣布:自2016年5月1日起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单位缴费比例超过20%的降至20%,实业保险费率由2%阶段性降低到1~1.5%,住房公积金缴存比例高于12%的一律予以规范调整。这些措施预计每年降低税负1000亿。须知,1000亿只相当于中国20万亿财政收入的0.5%,中国政府虽然一直在提倡减税,但这种“挤牙膏”式的减税难以起到多少效果。理论研究表明,一种政策要想产生积极效果,应该以“超预期”的力度实施。
第二,中国供给侧改革五大任务中包括了“去产能”、“去杠杆”。那么出现产能与债务积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?答案是国企。由于体制性缺陷,国企难以对市场的变化做出灵活反应,加上存在“预算软约束”的老毛病,即使行业出现了明显的产能过剩,国企也难以退出。更关键的是,即便成为僵尸,这些国企依然可以从国有银行获得输血。一个惊人的事实是:国企占有了45%的信贷资源,却仅仅创造了不到30%的GDP。 国有上市公司平均负债率比民企高10个百分点。这一危险的局面还在持续:2015年国企利润下降6.7%,但国企债务却激增近20%。环顾全国,“去产能”压力最大的是山西、东北,亦是国企密度最高的省份。可以说,国企改革理应成为供给侧改革的重点。但截至目前,并未看到中国政府推动国企“实质性改革”的积极信号。如果不从体制上消除产能和债务积压的根源,此类问题还会每隔几年就再来一遍。正如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张文魁所言,“国企改革才是货真价实的供给侧改革。国企不改革,还谈什么供给侧改革?”
因此,如果不进行大规模减税、不实质性改革国企(包括国有银行)体制、不以更大勇气推进简政放权,供给侧改革效果势必大打折扣。
令人揪心的“去库存”
在中国式供给侧改革中,“去库存”被列为五大任务之一。当然这里指的是房地产去库存。
从经济学的基本原理看,既然房地产有大量库存,意味着供大于求,供大于求决定了价格应该下跌。但在实际操作中,地方政府有很强烈的动机把“去库存”演变为“刺激房地产”,在各种利好政策推动下,房价不仅没有下跌,反而在一线城市暴涨。根据国家发改委价格监测中心的数据,2016年第一季度深圳、上海成交均价同比上涨分别高达79%和49%。
靠“涨房价”来“去库存”,有悖于经济学常识。从实际结果来看,房价的上涨进一步刺激了房地产投资,开发商跑步进场。尽管房价回暖刺激了购房需求,房地产库存下降,但这只是短期效应。从中期来看,由于房地产投资的增加,未来潜在库存扩大,一旦市场预期改变,将面临更为严重的库存。在不断加码的政策刺激下,房地产投资增速结束了自2014年以来的连续23个月下滑。2016年1季度房地产开发投资增长6.2%(2015年增速仅1%),住宅新开工面积增加14.8%(2015年下降14.6%)。
政府推动房价上涨,也滋生了经济学意义上的“道德风险”(moral hazard):这更加强化了“房地产绑架地方政府”的逻辑,房地产开发商更加深信一旦房地产出问题政府会来救场。一旦出现这样的预期,房地产投资出现过热的风险进一步增加。无论从哪个指标来看,中国房地产价格泡沫化已经相当严重,靠刺激房价来实现“房地产去库存”无异于饮鸩止渴。高房价不仅压制了消费,成为经济再平衡的巨大障碍,而且房地产泡沫是“泡沫之王”,一旦崩盘,将引发全面危机。
让我们记住原英国金融服务局主席特纳在《债务与魔鬼》一书中的告诫,“根本问题在于现代金融体系使其自身不可避免地创造过量债务,尤其是未用于为新资本投资提供资金,而是用于购买存量资产,其中主要是房地产。正是债务创造驱动了金融繁荣和泡沫破裂……导致信贷过度扩张的三个根本动因是:房地产、贫富差距扩大、全球经常账户失衡加剧”。
老问题:供给侧改革能落实多少?
还记得,2013年十八届三中全会《决定》公布之时,国内外一片欢呼雀跃、激情飞扬。然而两年过后,改革进展大大逊于预期,甚至连改革方向能出现了摇晃。
问题出在吏治。任何政策必须靠官员去执行,如果不能解决官员激励问题,这些政策将难以得到很好的落实。这一问题在当前变得尤为突出。自“十八大以来”,在反腐高压、简政放权双重挤压下,官场出现了“不作为”的“新常态”。国家商标局因为“缺纸”连续7个月未发出一张商标注册证,如此天方夜谭的事情都出现了。截至2015年8月国务院已收回中央和地方闲置资金3000多亿元,对于习惯了“投资饥渴症”的地方官员而言,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。种种迹象表明,官员不作为已经成为推动改革的最大障碍。
对于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而言,官员更加缺乏动力。“去产能”、“去杠杆”意味着会出现企业破产、裁员,很容易引发群体性事件。在现行的官员考核机制下,群体性事件意味着官员仕途的巨大风险。国有银行同样缺乏动力,一旦去杠杆,银行不良资产势必激增,这是银行高管不希望看到的局面。
这种官员激励不足的问题,在2016-2017年将更为突出。原因是,2017年底中国将召开“十九大”,2016年和2017年各地官员陆续迎来换届,“政治周期”势必影响经济周期。对于地方官员和国有银行高管而言,只要再拖延几个月,即可潇洒地把“包袱”、“麻烦”甩给下一届,何乐而不为?
中央固然可以以行政命令强推“去产能”、“去杠杆”,但行政力量过度干预又会损害市场效率,甚至沦为计划经济色彩的“清理整顿”。
结论与建议
首先,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方向正确,但属于难啃的硬骨头,地方政府和银行缺乏“去杠杆”、“去产能”的动力,2016-2017年的政治周期更加剧官员不作为倾向,改革能否落实不容乐观。建议中央发出明确信号,把供给侧改革落实情况作为各级官员重点KPI(考核指标),“谁不落实谁下台”。
其次,地方官员唯一有动力的事情是推动房地产“去库存”。遗憾的是,以刺激房价的方式“去库存”实属“南辕北辙”,在短期的“抢购热潮”过后,道德风险诱发的新增房地产投资将制造出更大的未来库存。建议中央限制各地刺激楼市的短期化行为,推动以“降房价”的理性路径来去库存。
再次, 2016年第一季度新增人民币贷款4.6万亿,再创历史记录,M2同比增长13.4%,比6.7%的GDP增速高出一倍。这种以信贷推动增长的方法,危险且不可持续。《债务与魔鬼》的作者特纳警告说:过去7年,中国为实现7%的经济增速,必须安排25-50%的信贷增速,而这种“信贷密集型增长”是引发金融危机的根源。在中国实体经济面临“资产负债表修复”的现实下,信贷刺激最终难以提振实体经济,只会加剧房地产和股市泡沫化。真正的出路是大规模减税,而减税本来就是供给学派的核心主张。亚当·斯密在《国富论》中精辟地指出,“把一个最原始的国家发展成为最大限度繁荣的国家,只需要三点:和平、轻税薄赋(easy taxes)和有包容性的司法。”中国现行的减税力度太小、步伐太慢。笔者一直呼吁,在2020年改革取得决定性成果之前暂停征收个人所得税(每年7000亿,占财政收入3.5%)。由于“拉弗曲线”效应,此举并不会导致财政收入真的下降3.5%,反而可能刺激消费、扩大税基、提振经济信心,可谓一石多鸟之举。
还有,国企改革是“中国式供给侧改革”的题中应有之义:国企和国有银行是产能过剩的根源,供给侧改革不能“讳疾忌医”,回避国企改革。要从体制上消除产能过剩的根源,必须:破除国企“预算软约束”,改变银行“政治化倾向”。要实现这两点,破除行政垄断、政企分开、依法治企是关键。中国央行行长周小川去年警告说,“中国的银行业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措施,不下大的决心,不清理财务不健康问题,不引入市场经济规律,银行体系将很难存续”。中国承受不起每隔几年将重演一轮国企大规模坏帐的经济代价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改革中,英国撒切尔夫人除了采取类似“里根经济学”的改革之外,还从英国实际出发,打破国企垄断,推动38家石油、钢铁、汽车、航空等领域国企公开上市,走向高度分散的股权结构,成功完成了国企改革。这一历史启示值得中国借鉴。
最后,要走出IPO注册制恐惧症: 中国非金融企业负债中贷款融资比重为86.6%;中国居民资产中股票占比3.1%,而美国是32%。因此,通过IPO注册制来实现去杠杆是必由之路。但从目前的监管层表态来看,依然缺乏推行注册制改革的历史勇气。在美国股市,证监会从不限制IPO发行节奏,股市也未因此下跌。因此,IPO注册制导致股市下跌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。增加新股发行导致股市下跌,只能说明市场存在严重泡沫。既然是泡沫,为何一直要呵护这样的泡沫?鉴于中国债务问题的严重性,必须借助股市才能完成去杠杆,IPO注册制能否及早推行已成影响供给侧改革大局的重大因素。既然全国人大已经给了政府相应授权,政府就不应再犹豫不决。即便IPO注册制导致了股市大跌,那也是向价值的回归。只有挤出了泡沫,中国股市才有可能步入健康发展的轨道。长痛不如短痛。
当前的中国正处在经济转型的十字路口。一条道路是类似80年代末的日本,企图靠货币刺激维持经济增速,最终引爆房地产泡沫,从此一蹶不振,进入了“失去的25年”;另一条道路是80年初的美国,坚决摒弃凯恩斯主义,收紧货币发行,并推行以减税和简政为核心的供给侧改革,从此走上了长达25年的繁荣周期。中国虽然明确了“供给侧改革”的方向,但由于体制的惯性使然,依然有走向“日本式刺激”的危险。
《圣经》云:通往天堂的门是窄的,走的人也少;通往地狱的门是宽的,走的人也多。
(作者系中欧陆家嘴国际金融研究院执行副院长、《下一个十年》作者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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